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圖書館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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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從那個女人家裏出來了。她告訴過我怎麽在白雪皚皚的林子裏找到正確的路(朝著雪花吹來的方向,看見樹樁就左拐,看見樹洞就右拐——我全都記住了),所以我很快就走出了小樹林。又走一會兒之後,我已經能遠遠望見鎮上的鐘樓了,這表示馬上就要到家了。

雖然那個女人到最後也沒告訴我她是誰,也沒告訴我她怎麽知道我會來,也沒告訴我應該怎麽幫助空心人,還有回聲怎麽會回來的,我在水盆裏看到的世界又是什麽……一切的一切,她連半個字都沒透露,嘴巴比擰緊的果醬瓶還要嚴實。但在出門前,我又忍不住問她屏障的事的時候,她倒是出乎意料地說了一些話。

她說,我之所以會被屏障攔住,因為在當時的我眼中,世界就只有那麽大,就算那裏什麽都沒有,我也沒法走出去。她還說,屏障很快就會攔不住我了,因為我已經有了想去外面看看的念頭——只要有了念頭,實現的那一天就會很快到來。

我又問她,那一天是哪一天,很快有多快;她又不說話了。我知道大人總是用這種說辭來糊弄別人,但我相信她。我總覺得她和那些大人不一樣,既然她這麽說了,那就一定沒有錯。

我一定會出去的,去外面看看,去找到幫助空心人的辦法。

又過了一會兒,雪停了,我也走到了鎮子外的小河邊。河水凍成一大塊冰,滑溜溜,硬邦邦的。我看看積雪的小石橋,又看看河面,找了個坡度比較緩和的地方下了河,踩著冰慢慢走過去;中途摔了兩跤,倒也不疼,可能因為我走得慢,“吱溜”“吱溜”地滑著還挺好玩。我想我要好好練練滑冰,下次再去那條河邊的時候,就可以穿過屏障,從河岸這邊“吱溜——”一下滑到對岸去。

不過,那時候河水還結著冰嗎?還是冬天嗎?我想了想,希望還是。不然,等雪一化,山林裏又變樣了,我可能還要迷一次路。

過河之後又走一會兒,我看到了一塊矮小的界碑,像只從雪裏探出頭來的鼴鼠。界碑上的字已經完全模糊了,但我知道它意味著我來到了鎮子的西北邊。出發的時候我是從鎮子西南面的出口走的,回來的時候卻站在了西北面,看來我以為的世界盡頭,只不過是繞著鎮子的小半圈。我又擡頭看了眼鐘樓,距離出發的時候,時針才走了一小格——這趟冒險旅程不但不遙遠,還相當短暫,畫在圖畫書上,可能三頁就能講完。要不是眼下我兩手空空,行李全丟進了河裏,我幾乎要以為自己根本沒離開過鎮子了。

我一邊走一邊朝四周望,這裏離集市和街道很遠,包圍鎮子的小河分出一條支流把土地割開。這一邊原本是一塊開滿花的山坡,那些膩膩歪歪的年輕人就喜歡來這裏玩;然而現在是冬天,這裏沒有花也沒有人影,雪地裏只有我孤零零一行腳印。小河那一邊是鎮子的東北面,地勢非常開闊,沒有山林阻擋,擡起頭就可以看見一些被積雪覆蓋的屋頂,像灑滿糖霜的餅幹。圖書館就在那裏。

這一路上,我仔細想過回家後的事:一進門就對伊摩老實交代,坦誠認錯,然後幫她縫個新抱枕,給創造士織條新圍巾,再包攬接下去一段時間裏的家務……但首先,我要去一趟圖書館。

那個女人說,如果我有什麽解不開的疑問,就去圖書館,那裏的書能解開世界上的一切迷題。在這之前,我雖然知道圖書館在哪,知道它是一棟白色的小房子,裏面有很多書,但從沒想過要進去——不是嗎?圖書館裏的書一定又厚又大,還有很多字,看起來一定很累人,只有那些戴眼鏡的老頭才會去;我還是喜歡看圖畫書。

但現在不一樣了,現在我有滿腦子的問號迫切需要解答。

我沿著滑溜溜的小路筆直朝前走,在路標指示的地方拐彎,走過一座陌生的木橋,到達一片陌生的街區,眼前是一些陌生的房子。這是我第一次來鎮子的東北面,這裏太冷清了,所有的房子都關門閉窗,安安靜靜,沒有一點人氣。這些房子都是幹嘛的?不是店鋪,也不是住宅,它們裏面裝了什麽?

身後突然有人叫我。我回頭一看,是奈特——是奈特?他來這裏幹嘛?

我還沒這麽問他,他倒是三兩步跑到我面前,這麽問了我:“你怎麽會來這裏?又迷路了?要去哪兒?”

我本來要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訴他,從我出門開始講,可一聽到他說“迷路了”,還是“又”,頓時不服氣地把頭一昂:“我要去藏著這個世界所有秘密和知識的地方!”

奈特明顯地楞了一下,還抓了抓頭。我得意了,腦袋也揚得更高,脖子挺得比煙囪還直:“我要去圖書館看書——我要做一個什麽都知道的人。”

奈特又楞了一下,然後恍然大悟地笑出聲來:“你想知道什麽,問我就行了。”

我才不信他,之前我問他的事,他都支支吾吾,說些不知道從哪聽來的傳聞,搞不好還是現場編出來騙我的。我轉身就要繼續走,奈特又跟上來:“那麽你是遇到了什麽搞不懂的事了?”

我想了想,問他:“你去過鎮子外面嗎,我是說比林子還遠,比山腳還遠的地方。”

“沒有,”奈特說,“為什麽要去那麽遠的地方?”

看,我就知道,他既然沒出去過,也肯定沒遇到過屏障,又談什麽“問我就行”?

也許是我的嘴撅得太高了,奈特又抓了抓頭,說:“我正好沒事,陪你一起去圖書館轉轉吧。”

“真的嗎?那可幫大忙了,光憑我自己,可能找到天黑都找不到圖書館!”——這話當然不能說出來,我抿了抿嘴角,壓低笑容的弧度,擺出一副“那好吧”的樣子,跟著奈特一起走了。他問我一大早起來去哪兒了,怎麽渾身弄得那麽臟;我想了想說我去林子裏了,去摘甜漿泡。他又問我那甜漿泡呢,我說沒找到,都被鳥吃光了。倒不是故意騙他,我只是怕他知道我一大早做的狼狽事,會笑話我。

“對了,那邊的房子是什麽,”為了防止他繼續追問,我趕緊扯開話題,“怎麽街上一個人都沒有,卻有那麽多房子。”

奈特順著我指的方向一看,笑了笑說,那裏是學校,冬天不上課,所以才沒有人。

學校?我頓時把手指縮回來了,好像多指一會兒都會被燙到。

我知道學校是幹嘛的,是給小孩量尺寸的地方,非常可怕。他們會把年齡差不多的小孩集中起來,用各種尺子丈量他們的身體:這個孩子的左腿比右腿長,就把左腿切掉,或者把右腿拉長;那個孩子的脖子比別人短,就把他吊起來,把頸骨拔出來;如果有小孩的個子太小,體重太輕,就要給他灌水,灌到和別人一樣重……除了這些,還要測量聲音的高低,反應的快慢,牙齒的大小,瞳孔和眼白的比例,等等等等,總之開設學校是為了培養出標準、端正、健康的孩子,雖然過程實在可怕,但他們的目的是好的。

大人都是這樣,只要一說出自己的目的是好的,接下去他們不管做什麽都不會被責怪。還好鎮上那些臭小鬼年紀還小,還能在街上亂跑撒野,再過幾年,等他們到了年紀,恐怕就要被送去學校裏了。

我突然想到奈特——他的年紀比我還大,他也去過學校嗎?他就是在學校裏上了學,才長得這麽高?我悄悄轉頭朝旁邊看,不料奈特突然也轉過頭來,視線一垂,落在我臉上。

“怎麽了?”他問。

“沒什麽,”我轉頭回去看路,“我只是在想,你是不是又長高了。”

奈特楞了一下,眼睛眨了又眨,我幾乎能聽見他的腦子也是這樣“啪嚓”“啪嚓”地緩緩轉動。他看看我又看看自己,然後把步子收小了一些:“對不起,沒考慮到你跟不上。”

……我生氣了!

但生氣也沒用。再生氣,我還得靠他帶路,還是得跟著他,在街上拐來又拐去。我總覺得每個街角都長得一樣,不禁有些懷疑這個人真的認識路嗎?終於,不知道第幾次在沒人的街頭右轉之後,奈特停下腳步,伸手朝前一指:“到了。”

和我之前聽說的一樣,圖書館是一棟白色的二層小房子,墻壁四方,屋頂渾圓,邊上開出幾扇方方正正的窗戶,每個面都像一張眨眼睛的臉。奈特走上前去,把門推開一條縫。我躲在他身後,探出腦袋朝門縫裏望——裏面是一個狹窄的房間,白墻白地白天花板,像在雪地裏掏了個洞似的,看得我渾身發冷。房間裏也沒有人,沒有我想象中白胡子眼鏡老頭坐在書桌前翻閱大部頭古籍的畫面,連書也沒有多少,只在四周靠墻放了幾排簡陋的書架,零零落落的擺著三五本舊書,都落了灰了。

我十分意外,剛想問奈特是不是走錯了,他突然做了個“噓”的手勢,點了點門邊的墻角。

那一側的角落裏,擺著一張很小的櫃臺,隱隱約約能看到有個人趴在櫃臺後,身子緩慢地一起一伏,大概是在打瞌睡。

奈特說,進出圖書館需要閱覽證,而現在是冬天,圖書館不對外開放,這種情況下,我們擅自進來看書,被發現了會很麻煩——所以最好還是不要發出聲音,以免把那個值班的館員吵醒了。

他說話的聲音小得像魚在水裏吐泡泡。我又探頭朝櫃臺看了一眼,那個館員還趴在那裏睡覺,棕色的腦袋擱在肩膀上,像顆圓溜溜毛茸茸的刺栗。

“還要進去看看嗎?”奈特又問我,“被發現了可能會挨罵。”

我想了想,點頭:“去。”

我是為了蓓絲才來的,挨罵就挨罵吧。挨罵只會讓我難過一會兒,可如果蓓絲發生什麽不好的事,我會難過很久很久。

奈特好像有些為難,但還是領著我走進圖書館裏。這個房間太小了,我們貼著墻從櫃臺旁輕手輕腳地走過的時候,我幾乎都能感覺到那個館員打的呼嚕在吹起我的頭發。然後奈特把書架上的書依次拿下來給我看。我不認識幾個字,然而光看封面和裏面的插圖也能知道這些書是講什麽的:講種花的,講種樹的,講怎麽釣魚,怎麽做蛋糕,怎麽讓母牛多產奶……這些就是全世界所有的知識和秘密?

學會怎麽把蘋果變成蘋果酒,就能知道怎麽幫助空心人?

我說不出自己是驚奇還是失望,這和我想的太不一樣了。我不停地翻書,一頁又一頁,一本又一本——說不定我想看的東西就藏在後面呢?但沒有。奈特把房間裏所有的書都拿來了,它們加起來還沒我的個子高,每一本都很新,同時又很舊。我想也許我們來錯地方,又也許那個女仙指的壓根是另一個地方……總之,這不是我想要的圖書館。

“看完了就走吧,”奈特壓低聲音說,“不然那個人要醒了。”

無奈之下,我又點點頭,幫他把書一本一本放回原位。我很難過,也許在進門前被館員發現,被痛罵一頓,讓我保留著對圖書館的一絲幻想回家去,也比現在要好一些。我想,難道那個女仙也像其他大人一樣,因為嫌我煩了,就隨便找了個理由打發我——

我剛踮起腳要把書放到高層的架子上,書背突然碰到了層板上的某個凸起。“哢噠”一聲,有什麽被按下,有什麽彈起來,墻壁後緊跟著傳來一連串響動。

是木頭摩擦的聲音,金屬鏈條絞動的聲音,磚塊和石頭碰撞的聲音。

然後,面前的書架緩慢地移動,移動,雪白的墻面上敞開一個洞口,正好能容納一個人通過。

洞口裏面,是一條長長的曲折的走廊。

墻上有燈,沒點,光線在途中虛弱地散開,整個空間昏暗極了——但依然能看到有一些門扇分布在走廊兩側。

我深吸了一口氣。

櫃臺後突然傳來動靜。睡著的館員嘟囔了一聲,揉著眼睛從桌子上直起身,打了個半醒半睡的呵欠。奈特立刻來抓我的手:“他要醒了,我們快走!”

聽他這麽一說,我直接往門洞裏一鉆,跑進裏面的走廊去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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